▲一班旅客在朝鲜平壤参观金日成像。
摄:XiaoluChu/GettyImages
华语世界对朝鲜的同情似乎是理所当然的:朝鲜的确是某个历史片段的折射,中文读者也乐于窥探这个邻居的一举一动。
这种心态就好像是:刚刚上岸的人看着河中央正在渡河的人,心里默念着,「看,我们就是那样走过来的。」
所以这篇文章不仅仅是一篇游记,也是一段「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」的复盘。
而那些岸上的人心里明白,自己一定不会回到河里去了。
一场「不能拍照」的旅行
丹东火车站外,矗立着一座通体金黄的毛泽东像——身穿大衣,伸高右手,据说指向北京。年7月,还曾有拆迁户来此叩头,祈求毛泽东重返人间主持公道。不少游客驻足拍照。
平壤万寿台上,金日成像大衣敞开,高举右手。金正日死后,父亲的左手边迅速加上儿子塑像,身着雷同的西服风衣,右手叉腰。年,金正日塑像被罩起整修,打开来时,风衣变成了迎风的夹克。
在这里,照相时要照塑像全身,不能模仿领袖的姿势。「更不能吐痰!」身着传统服饰的朝鲜导游向一个清嗓子的游客喝到,吓得大叔把痰咽了下去。
导游介绍,为表达敬意,献花20元一束,鞠躬一次而非三次。三次是给死人的,但伟大领袖永远活着,就像遍布全国的永生塔上写着:「伟大领袖金日成同志和金正日同志永远和我们在一起」。研究朝鲜宣传的专家B?R?迈尔斯(B.R.Myers)认为,伟大领袖的拟人地位并不是威严的父权,而是纯洁的母亲,大概如同「祖国母亲」——总被人欺凌,总需要理解,总在等待离散的孩子归家。
在朝鲜,拍照是复杂的事情。中文网上论坛、博客上不难找到他人的经验:军人不能拍,关口不能照,但导游等「对外人员」则欢迎来拍。普通人能照吗?会被检查相机吗?丹东旅行社的介绍上,写着「落后的地方」不可照相。可谁来定义哪里是落后的地方?苏珊.桑塔格视摄影为「一种选择、一种侵略」。但在这里,朝鲜政府帮你选择。「照那些好的,他们巴不得你照呢,帮他们做宣传。」中国领队说。
▲朝鲜劳动党会议场地外挂上金日成和金正日的肖像。摄:DamirSagolj/REUTERS
在中国我们称「朝韩」、或「北韩、南韩」;一到那边,对着导游,就自动转成曾经的称呼「北朝鲜、南朝鲜」了,十分主动。尽管「中朝友谊世代相传」,但标语、军人、灰尘总在提醒我们,在探望一名已经变陌生的朋友。曾经富有,今天它的落寞惊人——摩天大楼是七十年代的装修,啤酒标签纸已被反复冷藏湿得起伏,满街电线杆东倒西歪,游乐场无人问津??
但这些都无阻中国游客拍照的兴致,拍完领袖,拍大纪念碑、千里马塑像、身穿朝服的导游。火车经过朝鲜乡间,我们对一切充满好奇,坐在窗子旁不停按快门:一模一样的平房和楼房、挂着金日成主席金正日将军画像的车站、树苗外围着一圈白色石子,以及在田中街旁种地、休息、谈恋爱的人。偶尔遇到人群聚集处,我们还会凑到窗前张望;窗外的人也无一例外地对我们行注目礼。
接下来的三天行程大同小异,上车介绍事迹和规则,下车不停拍照和购物。头尾两天是新义州到平壤的来去火车,中间一天给妙香山的国际友谊展览馆和普贤寺,一天给开城的板门店和高丽成均馆。行车回来,再穿插平壤市内的景点:凯旋门、少年宫、中朝友谊塔、主体思想塔、人民大学习堂……各式各样的大纪念碑穿行在游客的凝视之中,都是不同年份献给金家的生日礼物。导游的介绍道出朝鲜设计师对数字的迷恋,或说敏感。例如,主体思想塔塔身由块花岗岩砌成,代表金日成在世的70年乘天。但这些细节通常不被人记住,一停下车,就是游人照相的时候了。
但坐火车回来的时候,我们已经看厌了,一切都是雷同:行程、食物、甚至笑话。
满街标语是「天战斗」、「天战斗」、「50天战斗」。导游的故事大多相似:外国游客问朝鲜小朋友,万寿台上金日成的塑像有多高?小朋友答「像天空那么高」。导游照例用起她喜欢的问句:「你们说对不对啊?」游客回「对」。
有时「多高」变成「多重」,答案变成「把整个朝鲜民族心脏合起来一样重」。
朝鲜人的「真」面目
这是一场典型的「罐头式」旅行——游览妙香山时(年9月5日),三枚导弹正从朝鲜西南部黄州接连发射,落在日本防空识别区内以外,国际社会再次哗然。而我们毫无察觉,身边的朝鲜人也看不出任何异常。
白天的行程大同小异,夜游平壤就是另一番景象了。
用约翰.厄里(JohnUrry)的语言来说,旅行团中的人有一种「集体凝视」(collectivegaze),而夜游的人则拥有某种「浪漫凝视」(romanticgaze):后者总想独自感觉到与一些普通观光客看不到的东西。
网友总结经验,住在市中心的羊角岛国际饭店、高丽饭店才有机会走到市中心。不少人来前已经做好了准备,带上了平壤地图,也准备了一套跟朝鲜人类似的衬衫皮鞋。
羊角岛饭店在大同江的羊角岛上,一条铁桥将岛和市区连接。出了铁桥,右边是有光的市区,左边是暗中的工业区。路边有摆摊的小贩,甚至有载客的单车。在一些士多能买东西、换朝币,一元人民币约一千朝币。有时有导游士兵盘查,有时没有。如此转了一圈,也该打道回府了。夜游能看到什么呢?能了解「真实」的朝鲜人吗?
如果懂语言,能说上话会不同吗?在新疆旅游时候遇上马童,哈萨克族,个子小小,皮肤黝黑,脸蛋通红。马悠悠地在草原上散步,变成了带着旅游特色的代步工具。四下无人走了好久,有些尴尬,我便问他:你几岁了?十岁了。你上学了?是。放假了?对。
骑着骑着,游客来了,纷纷凑上来问:「你几岁了?」「十岁。」「不像,最多八岁。」「哎呀他们为了赚钱很早就出来打工的」……一队走了,一堆再来:「你几岁了?」「十岁。」「你几岁?」「十岁了。」「小孩你几岁了?」「十岁」……后来,他们让他唱首歌,唱起哈萨克语歌,调子却是《你是我的玫瑰花》。我问他,这歌原来是哈萨克语的?他说是。我们不仅骑了他们的马,还唱了他们的歌。可是我们到底能交流什么呢?
▲年6月8日,金正恩出席北韩一个儿童组织的活动。摄:KCNA/REUTERS
有两个实习导游跟着我们,是平壤旅游大学的大学生——这所大学并没有在维基百科的列表中出现,大抵是平壤外国语大学下的附属学校。这是他们第一次跟团旅行,去到景点,不停合照。女生热爱自拍,男生中文不大灵光。问他「你们住在哪?」,他想了半天,答不知道。问「你多大?」,他也答不知道。他唯一会说的,就是「不许拍」和「快点」。我们总是走得很慢,因为我们总是拍照。
在他问完「你吃了吗」后,我们答「吃过了」,他笑了,一项对话任务刚刚完成。
为了寻找「真实」,我们总在旅途中怀疑路人是演员。但朝鲜人对「演员」一词毫无芥蒂。旅行团中,有一对来自东南部的中国夫妻,丈夫之前来过一次朝鲜,掏出相机里上次到访看《阿里郎》的照片,连称好看,「但看不到了,应该再也看不到了」。年轻朝鲜导游望见了,说自己也曾在里面演出过。拿过相机翻到一张,她开心指着说,自己就在这个环节里演出。六至十万人的演出,在二百万人的平壤,能见到演员倒也不奇怪。
沈阳火车站旁,一个穿着灰色短袖衬衫的男人没戴徽章,但一看就是朝鲜人。他拎着皮包,风尘仆仆,像是要找旅店。我尝试从他脸上读出一些什么:身在异乡的孤独?脱离集体的轻松?执行任务的紧张?但什么也没有。那表情就像任何一个劳作一天的人一样,它平淡、自然,可以说没有任何表情。那些带完中国游客回到房间里的导游该是这种表情,那些看完朝鲜景点回到房间里的游客也该是这种表情。
来到朝鲜的游客、记者、作家、摄影师都拼命尝试捕捉那雷同面具后面的真实——但我们自己面向别人的,不也是一张张面具吗?如果有一外国人想看看「真实的中国」、「真实的香港」,我们又该带他去哪里?
▲平壤,人们经过一座桥横渡河流。摄:WongMaye-E/AP
但这些尝试并非没有意义。在中国内地,去年八月逝去的法国摄影家马克.吕布又引发了一次怀旧热潮。人们浏览着他从年开始在中国的黑白摄影,赞叹他的精准与直觉。朝鲜的人们想着开放,外面的人却赶去怀旧。也许在若干年开放后、朝鲜人需要缅怀过去时,这些雷同却不同的游记、口述、创作、摄影能解他们的怀念之苦。
「真实」,同样是许多关于朝鲜书籍的卖点。《我们最幸福》(NothingtoEnvy)的英文副标题原先仅是「OrdinaryLivesinNorthKorea」。但在中文副标题「朝鲜人民的真实生活」里,「平常」就变为了「真实」。
写作《逃出14号劳改营》的申东赫声称自己是第一个逃出「完全控制区域」14号劳改营的脱北者。他是两个集中营犯人被奖励同床后生下的儿子,书中的「骨肉亲情」让人唏嘘。他曾举报妈妈和哥哥的逃跑计划,并目睹他们被处决。但在年,他承认部分内容与事实不符——例如,他们一家早已被转移到管制比14号宽松的18号劳改营。讽刺的是,在一个网上书城,这部非虚构作品被放在了「外国小说」的分类下。
为了缅怀「贫穷的公平」时代
也有不少写朝鲜旅行的华语作品。与「外人」相比,中国与朝鲜是兄弟式的,也可以说,是同病相怜的:阶级成份划分、户籍制度、粮票、街道组织、学习思想小组、党八股、挤电车、人民互相监视举报、唱反美歌曲,甚至银幕上禁止亲吻镜头……十六岁由四川来港的项明生把这些「美国人的眼中匪夷所思、违反西方世界普世的价值观」称作「熟悉得让我触电的镜头」。
书籍陆续出版甚至热销、朝鲜因其罪行「家喻户晓」的时候,朝鲜政权似乎依然没有失去它为所欲为的权力。
对于许多读者来说,吸引他们的也许正是这些罪行、活化石一样的共产国家,还有它在和平年代造成的诸多离散。就像在书店里,宣传海报式的明信片五元一张,平壤风景的明信片两元一张。我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海报和上面看不懂的标语。山水哪里都有,但要的就是这政治宣传硕果仅存。
朝鲜导游在车前讲话时,中国领队也在车后讲话。
他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丹东人,来朝鲜的次数不计其数,对这里的一切已经麻木。想坐高丽航空?加两百块就行。想去学校交流?加点钱就行。想住在当地人家?加点钱也行。从国营旅行社退出后,他和旧同事一起创办了这家旅行社,把外地人带到东北、朝韩、俄罗斯,也把东北人带到全国各地。他对平均年龄六十五岁的团友们说:「就是要出去走啊,把年轻时候错过的补回来。」「年轻的时候」,对于这些人,可能是文革动荡时期,可能是中国贫穷时代,出国旅行是不可想像的事情。
▲年1月7日,南韩,一名男子在坡州统一展望台,跳望朝鲜开城附近的非军事区。摄:KimHong-Ji/REUTERS
三十余团友来自中国东南西北各地。一对年轻夫妻在南方工作,回东北探亲。他们的三岁女儿是全团最自由的人,总能在车上呼呼入睡、看《熊出没》,在国际友谊展览馆等肃穆地方准时哭閙,颇具「解构」能力。他们和一对西南的老夫妇颇投缘。老夫妇讲起文革时在工厂的事,年轻人感慨,「这些事爸妈从没跟我们说过」。
同行的还有两个澳门女生,她们在丹东,在朝鲜都照个不停。选择朝鲜旅行,她们说,因为看过香港主持人洪永城的节目《在那遥远的地方》(编者注:这一期节目播出后遭到「脱北者